在中国,“赌博”是一个不太能摆上台面的行径。即便是早已风靡大街小巷的娱乐活动——麻将,在道德上亦常常遭遇诟病。公共话语中的麻将,常常与“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相联系,在城市街头的公共空间里装扮着一个令人既爱又恨的角色。不外,在这种文化语境的影响下,咱们亦可能错失有些洞察现代文化的良机。
2021年,美国人类学家娜塔莎·道·舒尔(以下简叫作舒尔)的作品《Addiction by design》引进国内,中译名定为《运气的诱饵:拉斯维加斯的赌博设计与失去控制人生》。这本书的英译本出版于2012年,日前,它在国内外的重点书评网站上都收获了不错的好评,而它聚焦的专题正是中国文化里很少正式谈论的“赌博”。
电影《雨人》剧照。
舒尔曾于1992年-2007年间长时间住在美国著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经过十余年细致的民族志调查,试图解释人与赌博机的互动怎样创造了一种“迷境”般的技术成瘾体验。在人类学作品的评估中,一本优秀的民族志一般不仅拥有个案上的独特价值,同期亦与某个重要的时代问题相联结。看似与大都数人生活无关的“赌博”,其实恰恰是这般一个关键的联结点。
正如舒尔作品的英文版标题所明示,《运气的诱饵》并非意在专门科研设备影响下的赌博成瘾,而是借此探讨了一个被技术浸润的现代社会中广泛的成瘾文化。倘若咱们浏览近期的有些相关社交媒介、手机、电子游戏怎样让人成瘾的文案,会发掘“老虎机”、“赌博机”的比喻其实随处可见。
值得一提的是,哲学家桑德尔在中美两国都诱发了广泛讨论的《精英的傲慢》一书中,一样在批判“运气平等主义者”的章节运用了“赌博机”(slot machine)一词,用以形容现代社会的精英“编程”了一种文化,通知弱者“愿赌服输”。从这个方向来看,《运气的诱饵》所关注的“赌博”,其真正价值在于供给了一种相关现代社会文化的重要隐喻。
《运气的诱饵》,[美] 娜塔莎·道·舒尔著,李奇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21年12月版。
撰文|刘亚光
现代社会的“赌博机”:
“祛魅”与“复魅”在设备上共存
拉斯维加斯一家赌场的监控视频里,一名赌客在赌桌前揉了揉太阳穴,向后靠了靠,而后忽然昏倒在身边的客人身上。不外,那位客人毫无反应,身边的其他人亦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筹码和桌上的牌。随后,他滑到地板上,发起癫痫,身体剧烈地抖动,好在赌场的医护人员即时赶到,他才逃过一劫。
在一家专业戒赌网站上,一系列连续接龙的帖子写道:过去我整天整天坐在视频扑克机前......像被“胶水粘住了同样”,没法从赌博机前的座椅上离开,经常一坐便是整整10个小时,不出意外,几乎就不去上厕所......身体基本不听使唤,“仅有钱都用完了才会走”,走的时候又恶心得要死......
电影《离开拉斯维加斯》剧照。
以上是舒尔在田野调查中记录的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案例。她认为,现代的赌博机让参与赌博的人们陷入了一种“设备迷境”,赌客们悬置了对时间、社会关系、金钱的感知,彻底沉浸在赌博的活动中。而既往相关赌博的科研,太多地将讨论的重点放在了赌客们的心理分析上,而对与她们互动的设备缺乏关注。而恰恰是人和设备的互动,造就了持续升级的这种“迷境”。
这里,舒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一种存在于现代社会各类型“设备”上的有趣的现象:“祛魅”与“复魅”的共存:针对设备的设计者来讲,赌博机是一种“祛魅”的工具,相针对传统的赌桌,能够将赌客的筹码以一种精确和“科学”的办法进行计算,更好地操作赌博的概率。但针对参与赌博的玩家来讲,设备却完全作为了“复魅”之物,其中的获胜概率显出如此捉摸不定。在对赌博机“虚拟转轮映射技术”的讨论中,舒尔指出,这种技术会创造一种“近失效应”,经过这种技术,游戏设计者能够把超出正常比例的虚拟转轮停止位映射到老虎机理学转轮上紧靠获胜图案的空位上,这般就能引起每次转动的结果中,获胜图案会高频率地出此刻中奖图案周边,从而给玩家营造出“我差一点就成功”的损失感。
然而,赌博机的设计依然试图在形式上赋予玩家以“掌控感”,例如依然在数字赌博机上保存机械的转轮机制,让玩家“亲手体验”转动的过程,得到理学上的反馈——尽管从本质上,这只不外是数字技术对机械技术的一种伪装——这个耐人寻味的过程让玩家在概率的失去控制中,依然感受到必定程度的掌控感,非常契合学者们对新自由主义式的现代文化的判断:技术对人的掌控已由被动的规训转为引导人们自我规训。这种“祛魅”与“复魅”在设备上的结合,能够被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那句“有意制造的不可计算性”完美地概括。
这种设备的繁杂性会很自然地让咱们联想到早已在生活中遍地开花的“氪金游戏”——游戏学者亦将其叫作为“赌博游戏”,其重要的游戏环节包含经过花费金钱进行概率式抽奖以提高角色竞争力。在该类型的游戏中,咱们会发掘游戏商经常精心设计抽奖的环节,例如让玩家自己转动某个转盘,或是模拟抽卡的过程,以创造出这种“不可控的掌控感”。2018年,据游戏媒介PG Gamer报告,瑞典、比利时等国政府都对游戏中的氪金开箱设定进行限制,瑞典公共行政部部长更加是暗示会思虑将该类游戏一样纳入赌博行径的监管之中。
电子游戏经过“开箱”随机项目的不确定性给玩家带来刺激感。
“无限滚动”的社交媒介,
怎样作为“口袋里的赌博机”?
在创造赌博“迷境”的过程中,赌场暗淡的灯光、封闭私密的空间设计、座椅对人体工程学的利用固然都起到了功效,但舒尔认为,人和设备的互动依然是其中的关键。用舒尔在书中的话来讲,赌博机要做的事情,本质上便是让一个“颠簸”的过程变得“平滑”,保证让玩家们陷入一种接近“心流”状态的体验,因此呢任何形式的“打断”都变得再也不必要。
早在1999年,赌场就引进了一种“票进票出”(Ticket-in/Ticket out)技术,这项技术能够让赌客实此刻赌博过程中全程不消找零,从而减少了设备在换零钱过程中的“空闲时间”,这针对营造玩家的沉浸感帮忙极重。2000年,有些赌场取消了赌博机中出此刻两场赌局之间的有些“次级奖励关”,直接让游戏无缝进行。赌博机的设计者还思虑直接将视频扑克中的发牌动作取消,让牌直接弹出,不让玩家的精力有任何的分散。另外,按照舒尔的田野笔记,许多赌客暗示自己最有沉浸感的时刻,便是“自己的意愿与设备的响应之间显现协同”的时刻,这亦作为赌博机设计的核心之一:让设备画面的特效能越来越即时地反馈玩家的动作。
赌场中的“票进票出”技术。
虽然舒尔的田野调查进行于十几年前,但她指出的设备设计对“平滑”性的偏好,被哲学家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重新论述。韩炳哲概括,这种“透明”、“平滑”、“均匀”的设计,以及让认识能越过他者的阻碍,直通目的地的愿望,正贯穿咱们身处的这个数字时代。在当下,最能让人们感受到这种“平滑”感的无疑是“刷手机”。而刷手机的“刷”字则与一个数字时代极具象征道理的设计——“无限滚动”(Infinite scroll)息息关联。
《透明社会》,[德]韩炳哲著,吴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10月。
“无限滚动”——经过下滑屏幕,人们能得到源源持续的信息流——这一设计源自于美国著名的设计师阿萨·拉斯金(Aza Laskin),他从谷歌地图的滚动模式中汲取灵感,本意是期盼经过这类设计降低用户的“点击”行径带来的低效,帮忙用户更全面、即时地接触信息。这种设计已然广泛存在于国内外咱们能接触到的重点社交媒介中,在Instagram,Pinterest等应用上表现得尤其显著。2019年,拉斯金在推特中暗示,自己为人们因无限滚动的设计而对手机上瘾感到愧疚,并暗示:“我从无限滚动中学到的一个教训,便是优化易用性并不寓意着对用户或人类来讲最好”。
Freedom网站2022年2月的一篇专栏文案认为,“无限滚动”可能带给人们严重的重视力分散,让人在“刷”的过程里彻底忘记本来的任务,导致生产力损失。另外,连续的滚动带来的上瘾会引起强迫行径、焦虑和抑郁,他人故事和图像的持续轰炸营造出一种“无限可能性”的错觉,进一步加深了“紧迫感”,这些都害处着人们的心理健康。
“无限滚动”远不只是社交媒介致人成瘾机制的所有,而仅仅是一个重要的表率。算法、大数据的影响一样不可忽略。Medium网站2020年的一篇专栏文案亦指出,在个性举荐算法的加持下,“无限滚动”的社交媒介犹如一台“口袋里的赌博机”,按照心理学家斯金纳的“强化理论”,算法影响下的“无限滚动”,能让咱们持续地期待在一片空白的未知中滑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随着疫情的影响连续,人们在线上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引起了全世界更为广泛的数字成瘾现象。《悉尼先驱晨报》2022年3月的一篇报告就指出,人们的社会联结更加多地转向线上,亦使得人们对网络的依赖感、“断网”的焦虑感加强。《华尔街日报》2022年的一篇专栏文案,亦尤其对习惯于网课的青年学生连续加深的手机依赖提出了担忧。
《咱们为何上瘾》,[美]迈雅·萨拉维茨著,丁将译,理想国 | 海南出版社2021年9月。
艺术作为技术“戒瘾”的新可能?
怎样挣脱以“无限滚动”为表率的数字技术成瘾机制?Medium网站2022年的一篇文案直截了当地指出,咱们应该反向思考“从颠簸到平滑”的过程,加大“滚动”的“摩擦”。《哈佛商场评论》2022年的一篇文案则认为,熟练技术致使人成瘾的机制亦给咱们供给了反抗它的武器,例如能够反向喂养算法、连续观看多个“不关联”的视频以打断流畅的观影体验、运用各类社交媒介计时器掌控自己“刷手机”的时间等。Freedom网站的另一篇文案更加是提出挣脱技术成瘾的关键在于训练“正念”,例如借助冥想等手段来帮忙自己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同期关闭有些系统默认的设置用于限制“无限滚动”的机制——这些听起来,确实非常的老生常谈。
这些评论中给出的意见,其共性是对人们能依靠自己摆脱技术成瘾的能动性抱有极重的自信心。相针对这种较为茫然阳光的心理,有些数字艺术家提出的方法或许蕴藏着更加多的可能性。心理学家瓦妮莎·巴特利特(Vanessa Bartlett)于2019年的一篇文案中,借由对舒尔的赌博科研分析,谈论了怎样经过艺术途径帮忙人们缓解技术成瘾问题。她首要说到了行径心理学家尼尔·埃亚尔在流行读物《Hooked:How to build》(中译本《上瘾:让用户养成运用习惯的四大制品规律》)中描述的“触发器”:经过在数字制品界面上明显显示未被答复的信息,吸引用户产生一种连续而微妙的“心理痒感”——担心某个重要的事情会在自己的忽略中丢失。
随后,她介绍了两位艺术家(Jonah Brucker-Cohen 和 Benjamin Grosser)于2015年创作的作品 《请不要点赞》(Please Dont Like This)。该设计在一个网页的中心安置了一个标有“爱好”的跳动红色按钮,旁边还有着一句诱人的标题,一个持续更新的计数器则在表示已然经不起引诱而点击按钮的人数。在创作者看来,数字时代技术成瘾的特点在于其是在潜认识层面运作,而该作品试图把这种运作过程摆到观众面前,让人们认识到其存在。另两位艺术家(Stephanie Kneissl 和 Max Lackner)于2017年创作的作品 《让算法停下来》(Stop the Algorithm)则采用了一种应对“无限滚动”机制的更为激进的策略,她们制作了一个在Instagram中连续滚动的动态雕塑,它持续地随机触碰“爱好”按钮,彻底颠覆算法的运作形式,促进观众们反思“无限滚动”的设计本身并认识到其害处性。
艺术作品 《让算法停下来》(Stop the Algorithm)。
媒介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曾在上世纪给予将来的艺术以极高的期待,认为艺术能够作为一种精细而超前的认识,应对即将到来的新技术对咱们的感知导致的冲击,并作为现代社会危险中人类得到解放的手段(尽管他并非实指具体的艺术)。这里,心理学家巴特利特的意见似乎必定程度上呼应了这种期待,她认为,因为数字技术的影响深入到潜认识层面,在克服数字技术的坏处端方面,能唤醒直觉的美学、艺术、设计的知识已然变得越来越重要。
正如舒尔在《运气的诱饵》中所说,玩家与赌博机的设计者之间进行的是一场人与设备不公平的博弈,把玩家带入“设备迷境”的是赌博机背面的一整套包含技术、资本在内的社会系统。除了个体层面的策略,对系统的限制亦是一种更为关键的对抗技术成瘾的路径。
《华尔街日报》《时代》杂志等媒介2022年3月均报告了美国加州提出的《社交媒介平台对儿童责任法案》(Social Media Platform Duty to Children Act),其由州议会的乔丹·坎宁安巴菲·威克斯提出,矛头对准愈加严重的儿童社交媒介成瘾现象。法案经过后将准许儿童的监护人因社交软件的算法强制推送、宣传等方面起诉平台方。她们还曾提出另一项《加州数字设计适龄法案》( California Age-Appropriate Design Code Act),用以限制社交媒介对加州儿童数据的采集。除了加州,Amy Klobuchar等参议员亦提出过关联的联邦立法。
不外,印第安纳大学商法和伦理学学者艾比·斯特姆勒 (Abbey Stemler) 就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中暗示,这些法案可能并不可起到实质性的功效。“这条法律的限制项太模糊,没法导向具体的行动”,斯特姆勒认为,处理技术成瘾的关键,在于限制大机构拜访和利用数据的能力。
在我国,类似的限制办法亦在加强。国家网信办等四分部联合发布的《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举荐管理规定》于3月1日起正式施行,其知道算法举荐服务的供给方不得利用算法屏蔽信息、过度举荐,亦不得利用算法诱导未成年人沉迷网络。
《梅尔罗斯》剧照。
技术成瘾与戒瘾,
本是“同根生”?
不外,在技术“戒瘾”的问题上,舒尔的科研再次给咱们敲响了一记必要的“警钟”:首要,在戒除“技术上瘾”的过程中利用的技术,很可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舒尔指出,赌博业曾出于行业长时间发展的思虑,为赌客们供给自我记录赌博数据的工具,本意是期盼借此能限制赌瘾的增长,然而却因此呢造就了一批“精算型成瘾者”,她们经过这项技术细心记录自己赌博的花销,并按照仔细的损失记录制定赌博的策略。在田野笔记中,有人反映“自己的赌瘾反而越来越大了”。
舒尔认为,这一现象的显现根植于某种现代文化的宏大背景中,强调一种“企业化”自我是这种文化中的重要元素。人们利用一系列的技术和量表,精确地对危害进行评定并制定自己的行动策略。而针对设备赌博来讲,它看似让人们逃离了平常生活,但同期如前文所述,在投身于设备赌博时,人们依然在其中演练平常生活中的那种精算的规律。这一规律同期表现在戒赌和赌博上,用技术的手段来戒瘾因此呢常常适得其反。
电影《赌城风云》(Casino,1995)剧照。
在《运气的诱饵》的末尾,舒尔引用了人类学家托马斯·马拉比的观点:“赌博为变幻莫测的平常生活供给了一种半限定的折射,将充满变数的人生,凝结成为了一种看起来更易理解的形式”。从赌客们对设备的痴迷里,能观察到非常多咱们身处时代的文化特征。舒尔列举道,赌客们选取在“设备迷境”中悬置“选取”,是由于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现代社会充满了选取,个体必须背负经过选取来塑造自我人生的沉重义务;赌客们选取在“设备迷境”中悬置“社交关系”,是由于在现今的市场关系中,越来越多的人从事一种“情感劳动”,情感作为被加工、管理、消费的对象,人们已然本能地期盼逃避职业外的社交活动,同期亦巴望更纯粹、简单的互动,例如和设备。
而赌博机最迷人的莫过于下注与报答的“即时性”,它打破了时间的连续,让人追求短期内的最大收益,人们为之着迷,恰恰反衬出社会运行节奏的加速对人带来的影响之深切。针对技术成瘾来讲,在个体习惯、技术设计、宏观政策方面的改变之外,怎样从更为宏观的社会文化的方向着力,是舒尔的科研给予咱们继续思索的命题。
参考链接:
https://www.bbc.com/news/technology-44640959
https://freedom.to/blog/infinite-scroll/
https://hbr.org/2022/01/the-psychology-of-your-scrolling-addiction
https://medium.com/@anish_b/infinite-scroll-addiction-how-instagram-just-showed-us-they-may-be-seeking-to-solve-this-trap-776ef75981b7
https://time.com/6158294/california-social-media-platform-duty-children-act/
https://www.discovermagazine.com/health/how-the-pandemic-has-changed-our-relationship-with-technology
https://www.wsj.com/articles/california-bill-aims-to-make-tech-firms-liable-for-social-media-addiction-in-children-11647382786
https://www.vanessabartlett.com/digital-design-and-time-on-device-why-aesthetic-experience%E2%80%8B-helps-us-to-understand-the-psychological-impact-of-living-in-a-digital-culture/
撰文|刘亚光;
编辑|李永博;
校对|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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