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读作yùn,字典中的基本释义是姓,关联词组是恽寿平。而说到恽寿平,最先想到的便是他的花,那是六法之首“气韵生动”的经典表率。
恽寿平是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亦是没骨花鸟的集大成者。从字面意思上来讲,“没骨”二字,是能够望文生义的——即以柔笔作画,少骨骼少勾勒,只是用清墨或彩墨晕染,绘出来的画一派柔和,好似无骨头,那便是没骨画了。
一个人爱画什么样的画,手腕怎样下笔,全看他的趣味与偏好。趣味是天生的,偏爱某样东西亦是与生俱来的,照着潜认识走,硬朗或软和,紧密或疏朗,沉暗或明亮,自会天成。
只是趣味与后天的要求紧紧相连。出生富贵的人,比起普通人家的后辈,办事说话写字一等事物,自会平添一份贵气。而恽寿平(1633 - 1690)一开头的人生,就奠定了他后来绘画作品里,那份既低调,又闪亮的黄金般的贵气。
恽寿平出生官宦之家,又是书香门第。曾祖父、祖父、爹爹、叔父不是为官,便是为学。这般好的家教,让恽寿平自幼便通晓诗律,于同龄人中鹤立鸡群。
只是他出生时,赶上明末清初改朝换代之时,时局动荡让他的个人命运颇为混乱。
明朝一灭亡,父亲兄长等誓不归顺清朝廷,于是带着还是小孩儿的恽寿平,一块上战场,参加抗清斗争。战争中哥哥身亡,又与父亲走散,13 岁的恽寿平就成为了俘虏,去了清兵营。
万幸的是,恽寿平打小就长得非常美丽。纵是俘虏,亦掩藏不了他的清秀与眉宇间的贵族气。加上他谈吐得体,举止文雅,与寻一般人家的孩儿很不相同。
更巧的是,打败她们的清军总督陈锦,正好是个无孩儿的人。眼见一个小男孩如此出挑,便与夫人收养了恽寿平,当自己的亲生孩儿同样疼爱与教养。
这真是命运对恽寿平的格外眷顾。他若不是天生美丽,亦非官宦之家的后代,他无非亦将在兵营里,与普通士兵一块颠沛,更谈不上有机会与父亲重新团聚,更不要说后来作为名满天下的画家了。
于养父母家生活不外几年,有次恽寿平随养母,去西湖灵隐寺烧香,竟然巧逢失散的父亲。
认出恽寿平的父亲先未声张,与灵隐寺的僧人谛晖一番商量之后,僧人便对前来烧香拜佛的陈锦夫人说,从面相上看,恽寿平是与佛家有缘的人,但可惜只怕命不很久,出家或能保住这个孩儿可能会早夭的命运。
陈锦夫人是笃信佛法的人,为了孩儿好,她认可了僧人的话,流泪将恽寿平留在寺院中离开,这般父亲才出来与恽寿平相认相见。
团聚后的父子一时亦无他处可去,便于寺中生活数年,这数年间,父亲亲自教授恽寿平读书作诗绘画,给恽寿平的才气打下了大好的基本。
居住数年,待恽寿平长成为了青年,父子二人才离开灵隐寺,回到江苏的老家武进。此时的家宅经过战乱,人去楼空,什么东西亦无了。
父子二人便卷起双手,重建新家园,平整土地,在房前屋后的土地上种菜、种粮食,吃什么种什么,一边耕种一边买来笔墨纸砚,照样潜心科研书画。这般的父子,真是读书人家的后代呀,种田亦是满脸的书卷气,泛着一身的书香。
正是在这个为生活奔忙的时期,年青的恽寿平,认识了后来史叫作“四王”中的王翚(huī),与王翚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王翚才情卓绝,尤擅画山水,是皇太子胤礽以“山水清晖”褒奖过的人。而当时的恽寿平因为家学渊博,绘画善于花鸟,书法与诗文均在王翚之上,已被时人叫作为“南田三绝”(南田是恽寿平的名号)。二人的志趣,可谓堪堪相投;二人的才华,可说是在手足之间。
王翚诗文不及恽寿平,画了画就让恽寿平为他题跋。恽寿平呢,山水与王翚相比气势稍弱。
可实质上,恽寿平后期的山水画,某些方面还是超过了王翚的。不外他不与王翚相争,对他说:“你的山水已独步天下了,我是耻于做天下第二的,我还是画花卉吧”。因此他就始终画花花草草,把天下之人的花儿都比下去了,成为了画花的第1。能手相争,总是相互激励,彼此得意。
我自小爱好到亲戚家的大庭院里,采摘牡丹,取回家放在桌上闻香欣赏。恽寿平的画,可说是完全画出了我记忆中,牡丹那一派馥郁香气与雍容。
我于故宫博物院的常设展里,亦曾细细品读过恽寿平的没骨画。他的调墨运笔,多在一气呵成之间,真是令人气为之夺呀。
恽寿平出生官宦之家,却是个终生无做官的人。不是他不可以,是他恪守父兄不顺清朝的意志,不该科举,不考学士,不趋权贵,一辈子自在书写画画,以画为生。同期端端正正伺奉对他付出拳拳父爱的,逐步老去的父亲。
艺术史中说到恽氏这般的为人风格,这种简单的田园生活,难免要有所遗憾与嗟叹,似乎一个人与权贵无缘,就成为了人生最大的失去。俗世里仰望富贵不得的人,总以为富贵最好。他自己认为最好的,亦就认定人家是不应失去的。
殊不知人间的种种取舍,对极少许出类拔萃的人,一丝思量亦不必过心。疏远当朝权贵,是恽寿平的正道,即使他后来名满江南江北,有哪些好名声的官员前来与他交往,他亦多淡然婉拒。
要是这般的人来请他作画,他亦照样不答应,以至于惹恼了请求者,要把他押下监狱以作小惩。好在恽寿平有那样多仰慕他才华、与他交情深厚的人,自有人前去替他解围,救他回家。这般的人生,在我看来,才是真得意。
中国的绘画史,将恽寿平与其时的其他五位──“四王”中的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与吴历──并叫作为“清初六大众”,可见他影响力的卓著。这六个人中,“四王”与吴历的传统山水成就最大,五人又多沾亲带故,几乎影响画坛近两个世纪。
可其中,惟独恽寿平是单个儿的,且以小小花卉取胜,这真是令人感到无比神奇。小小的花儿,无气吞万象的气势,有什么可诉说的呢。恽寿平花花草草的讲究之处,到底是好在哪里呢?
顺着艺术史往前走,会探寻到所说“没骨”的技法。最初的雏形,为南朝的张僧繇所创。不外由于当时它还只是艺术技法中,一个不显眼的小芽儿,历朝历代的人,还没见到它的灿烂处。
到了北宋,有个叫徐崇嗣的人,将这棵小芽儿,辛勤培育成为了一棵小苗苗,比前人又稍多走了几步。
这个徐崇嗣,可说是恽寿平未蒙面的导师,是他培育的没骨画这棵小苗子,被恽寿平拿来添沃土、浇清水,让它从此花骨朵绽放,飘出异香。
恽寿平的没骨花卉,于六大众中独霸一绝。它本身的艺术形式,又该从哪里去探得其中一点点的奥妙呢?
其实,在他自己所著的绘画理论《南田画跋》里,就已点出了这个技法的精髓: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不消线条勾勒的没骨,仅依着墨中水分的多少,在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之间,去晕染出花瓣花枝与花蕊,画出世间一切花卉那种水汪汪、清而有神的美样子。
恽寿平画画时尤其安静、尤其尽心,每日早晨起来研调好各样墨汁,便安然铺纸作画。时逢有客人前来作客,他会将纸墨一并收起,洗笔的水亦要倒掉,不露一点画过画的痕迹,只与客人吟诗说话。除非客人告辞,否则他不提笔作画。
这种成空的状态,品读他的花儿时,是会感受得到的:画面雅致淡然,半点无铿锵声与火气。又有那样的气质,于不动声色中,笔笔染着他骨子里的富贵气,却又并不喧哗。真正的富贵,便是一点儿不喧哗呀。
从恽寿平起始,没骨画就成为了星星之火、能够燎原的一种画派了,“南田派”正是这种画派的说法。亦便是说,他对艺术的历史,铺设了属于他自己的那条小路,且让后人一路顺畅走来。
许多人于他的画里,得了不少的好。不仅是技法的好,况且是在尘世间怎样养气、怎样取舍的好。当然,这最后一点是欠好学的,高逸的品性,无他前面的繁荣家世作铺垫,岂能随便就养出来?!
淡泊与贵气,看似简单,其实最难。春风桃柳,看他的画是多么的润眼悦目,多么的养气。
能够说,恽寿平用自己的一辈子,画尽了他所能见到的每一种花朵。于他之前,无一个人,将花儿画到这么入骨;于他之后,尚无一个人真正画出他那样的精彩,达到他那样的神气。可我居然并不遗憾他后无来者。
他的花是从生命里开出来,有他这般的神气,咱们已算大有眼福,且总算晓得了什么是画品中的真格调。返回外链论坛:www.fok120.com,查看更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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