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路 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追随三部曲”是路内以主人公“路小路”的成长为线索创作的系列小说,小说聚焦上世纪90年代的城镇、工厂生活,三部小说相互联结,又各自独立。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浪潮中,路内用戏谑的笔法抵抗狂飙突进,以玩笑装点失落,这是一部关于90年代的笑忘书,在这块名之为“戴城”的精神飞地上,人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影子以及未熄的灯塔。《少年巴比伦》是 “追随三部曲”的序章,英文版甫一上市即位居美国亚马逊亚洲文学排行榜第1。
悲观者无处可去
张小尹和我一块坐在路边。她说:“路小路啊,你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
这一年我三十岁,我很久无坐在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这叫街沿石。这姿态让我觉得自己还很青年。我对张小尹说,你去给我买一杯奶茶,我就起始讲故事。我爱喝路边的奶茶,我亦很爱上海的高尚区域,马路牙子相对比较干净,奶茶的味道亦很正宗。在我青年时住过的那座城市,马路边全都是从阴沟里泛出来的水,街上无奶茶,仅有带着豆渣味的豆浆。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张小尹是地下诗人,她把诗贴在网络论坛上,后面跟着一屁股的帖子。我亦跟帖,夸她写得好。咱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她很能走路,沿着中山西路风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后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等咱们同居之后,她忽然又变成为了一个不爱走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把手扬了起来,嗖地跳上一辆出租车。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亦不多,坐出租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子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咱们还是走走吧,一块瞧瞧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时候的女子子亦很自觉,无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她们一般都推着一辆女式自动车,爱情谈完了,就跳上自动车回家去,亦不消我特地送她们。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候我二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戴城的地区,那里离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二十岁倒像一个无尽头的迷宫。有时候便是这般的,哪些实质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个维度里出现的事情。
我针对爱走路的女子有一种情结。我在中山西路上对张小尹说:“咱们谈爱情吧。”她就答应了。爱情之后,她再亦不愿跟着我一块走路,而是爱着各样各样的交通工具。我这个情结算是彻底破灭。不外,事情不算很糟糕,张小尹不爱走路但她爱写诗,写诗的女子是我的另一个情结。
我当然不可能需求一个女子又能写诗又能做菜,又聪明又美丽,还得是个走路一族。这个需求太高了,我对女子没什么需求的,人品好一点就成为了。张小尹说:“我不要听你说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听你讲以前的故事。”张小尹是所说的八〇后,她爱听有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学时代是在图书馆和网吧里度过的同样,那是二十一世纪初吧,那便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烂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烂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带着果子的香味而腐烂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多么明媚,多么鲜艳。
在这个故事的起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说:该怎么说呢,那年我才十九岁。或模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说:非常多年以后,路小路坐在马路上,想起自己刚进工厂的时候……
我想,我要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讲故事,像面对一个暌违数年的情人。我又想,倘若这些故事在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阴暗中的门,无声地关上。哪些被经历过的时间,因此呢就会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我对张小尹说,我二十岁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厂的宣传科里做个科员。张小尹一听就乐了:宣传科啊?那不便是画黑板报吗?
黑板报不消天天画,大部分时间,宣传科都很清静,什么都不消干。出了生产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设备切下来一条胳膊,宣传科就出点安全知识黑板报。有人生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传科就写点计划生育小知识。就这么点事情,一共有十来个科员轮流干。
当时我的理想便是:每日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帮科长泡好茶,而后,摊开一张《戴城日报》,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吃午饭。宣传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个日晷,上午指着我,下午指着我对面的科长,午饭时间它应该正好指着科室的前门。倘若你每日都有耐心看着这个日晷,时间就会非常轻易地流逝。
这只是我的想象,我无在宣传科干过,别人说我学历不足,只能去做工人,况且是学徒工。这种人在厂里的地位非常低,在食堂排队打饭得给老师傅让先,在厕所排队拉屎得给老师傅让坑,吃不上热饭亦就算了,屎要是拉在裤子里那就糗大了。但我照样在工厂里生活了很久,为何不离开它,我自己亦说不清楚。
其实,在宣传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时候有女子子问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啊?”我就说,我要当个诗人。我心里想去宣传科,嘴上说的却是想做诗人。为此我亦写一点诗,拿给女子子看。她们看了之后说,特别有李清照的韵味,我听了这种褒扬居然还觉得高兴。她们又说,路小路,你这么有文采应该进宣传科啊。这句话点了我的死穴,我只好说,学历不足,看样子做诗人比进宣传科容易。
我说,理想这个东西,都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否则,我二十岁的时候,怎么会对那样多的姑娘说起我的理想呢?当时我是学徒工人,干体力活的,按理说,这种人天生没理想,脑子像是被割掉过一起。我当时为何会有理想,自己亦说不清,大概割得还不足多吧。
张小尹快活地说:“小路啊,你此刻很失败,你既没当成诗人亦没当成科员!”说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作者:路 内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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